为人性癖耽佳句

[佳昱]生


一切敬意致两位先生,沈从文先生。

(一个对于《生》的拙劣再创造)

交党费啦,求评论呀。

正文:


  北京城什刹海杂戏场一块儿,有用煤灰土垫就的一片场坪,日头照着,总有一圈没事做的闲人围着,皆为一些好笑的市井俗事或者几桩小小的热闹赖在那里。


  咿,呦嗬……


  几个大爷捧了瓷碗咗着豆汁儿靠在小亭子里哼起了不知哪儿听来的杂曲。旁边摆出来张小桌子,笔墨纸砚八卦图挂件儿一应俱全,算命的王半仙已经支好摊儿了,就等哪个急求姻缘不得的老光棍一头撞上来。半仙眯缝着眼打量着,眼见着变戏法的老李头来了,索性把笔一搁, 将椅子往后撤撤,一撩罩衫翘起了二郎腿。


  老李头变戏法图的是博人眼球赚快钱,就吆喝些吸引小娃娃的伎俩,这边唱支歌儿摸出朵花往小孩儿头上戴;要不就是翻个破帽子掏出一只肥鸽子,手一松让它飞了,那笨鸽子能停在看官身上不挪地儿,直待看官不好意思了拱个手丢出一枚大子儿来才扑腾扑腾地飞远。不待多久,糖块儿送了两块、丝绸也抖落完了、看客砸吧着嘴倒腾着腿,预备着走了,老李头的摊儿也就收了。


  这时候日头也上来了,怪惹人困乏的,场坪上能短暂地安生上一会儿。差不多这个点就从烟袋斜街里晃出来一个人,拖个小小的板车叼着烟袋锅子,里面装的是最末等的碎末渣子。


  是了,这就是玩傀儡的马佳,佳爷。


  称呼一声爷倒不是因为他身板生得挺拔,而是因为他每年都在在庙会上扮个武生,一手刀枪耍得好,不过神气起来也就是一会子的事,一年里剩下的时光全都随便打发着过,来场坪上玩玩傀儡,多精壮的汉子,不去谋差事,守着几件戏服过日子。这声爷倒也全都是看笑话的意味了。


  日头越发毒辣起来,马佳解了身上板车的绳子,斜斜坐在场子边沿,眯着眼看来来往往的人,盘算着怎么给这一天的活计开张。麦色皮肤的汉子手也糙,摆弄着那几只布偶傀儡却是轻轻巧巧的,简直是显出一份与他外表不符的细腻来。待傀儡们在板车上拾掇清爽了,马佳摆下他的烟袋锅子,把头儿在地上磕一磕别到腰后边去了,说来奇怪,粗布袄子上竟还扎了根腰带,早油污得瞧不出颜色了,看看微泛光的质地,倒像是什么绸子一般。待收拾停当了,马佳咳嗽几声,调理着他发紧的哑嗓子。一面仔细地把一只白脸傀儡的长衫抻直,一面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细听能分辨出来马佳这嗓子底子不差,就是胡乱的烟渣沫子抽多了,常年熏上点嘶哑气。这般光景还紧着一口烟,真就是京城老爷们管他天崩地裂先过了瘾的架势。


  眼瞧着马佳用手扒拉几把自己的头发,又去捋傀儡的发丝儿,轻声慢语地开始起调了,就知道他这是预备着寻摸生意了。远远暼过去,竟分不清是那傀儡依着他,还是他抚着傀儡。


  “陈玉啊,你不要急,咱搁这儿等会儿,慢慢就会有人来的,海子这块儿清凉,晌午过后总有有闲趣儿的大爷大姑娘来兜圈子的,过了这场地,可不就得看看我们的戏?瞧得好了,你我配合着搏个痛快,哥再来个一嗓子争个彩,三五枚子儿爷们儿随手就赏了不是。说不定他们回去还要同自己的街坊讲,‘嘿哟这什刹海有个马佳,玩傀儡真是一绝,活灵活现的’;还要同家里的学生讲‘不要死读书啦,出来瞧瞧马佳的戏,不必课本子上学的什么剧啊差。’”马佳把自己说得兴起,额头上也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扯了白脸傀儡的衣角去擦,一面抖擞着站起来,扶着傀儡满场子地兜起来。


  正巧来了一个人,架着厚厚的眼镜,六月天里长褂子小襟一丝不苟,手里攥了块汗巾不时抹着汗,一股子酸朽的知识分子气味,眼神木木的,盯着马佳发愣,似乎不能明白这年代怎么有壮年人会在这做哗众取宠的低俗把戏,一点不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启蒙。马佳脑子转得快,牵着傀儡用棉花和别的软东西填充的手就往人跟前去,开了嗓子和傀儡对话起来。


  “陈玉啊,你瞧,老爷们儿还没带着大姑娘出来晃,小媳妇儿也还没领着大胖小子出来耍,倒给咱们盼来一个大先生咯!大先生见识广读书多,你可要绷住同我斗个精彩的场,别囫囵两下就倒了,弱不禁风像个小姑娘,可得把大先生的眼睛抓住喽,也请大先生瞧瞧什么是胡同儿里钻出来的技艺!”


  说罢马佳就钻进了宽大的衣服罩子,支棱出来傀儡的两条木腿,手和傀儡的手搂作一处,攀摸上那唤“陈玉”的白脸傀儡的后背,结结实实开始晃荡起来。


  满场子上就见两个男人一样的影子扭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地过招儿,上蹿下跳。马佳嘴里还能咿咿呀呀念两句不伦不类的白,“呔!看我不把你斗得满地找牙!”换个气儿的间隙就见傀儡的手已经一下儿招呼到马佳脸上去啦!马佳口齿含糊地在那儿躲,哼哧哼哧喘着气拿腿去扫傀儡的假腿,骨肉踢在木头上,砰砰地闷响,倒惹得观众一阵好笑,马佳还要骂着“小兔崽子可疼死我啦!你这都是铁做的皮肉不成?还是石头成了精今日要来与好汉我一较高下?”


  却见白脸傀儡的动作轻缓了下来,不明白是准备放过马佳一马还是憋着气要来最后一击。四只手虚虚晃着,你伸一下我退一步,你挪个脚我换个腿使力,几个回合下来呼吸都轻了许多,马佳晃个脑袋还哼起了小调子,起起落落怪得很,不像是他做武生那会壮阔粗犷的声口,倒有点温情的感觉,听着听着竟发觉这和场上倒腾的动作是和得到一处去的。


  若是这个时候有个见过舞厅世面的先生小姐路过,定是能分辨出来的,这可不就是曾经流行过的华尔兹调么。此刻马佳和傀儡手挽着手、力拆着力,腿交叠着一来一去的,蝉鬼儿聒噪地叫,也不知道谁陷进这光怪陆离的气氛里去了。


  突然有个小孩儿喊出声来,“打他!打他呀!”马佳晃晃头才一下回过神来一样,冲着围观的十数人嚎道,“来,我和陈玉给各位爷乐一个,咱这是要使上看家本事了!”七零八落传来几声“等着呢!您快来啊!别光说不练假把式嘿!”卖糖葫芦的小郑机灵得很,扛了杆儿就往看客堆里钻,“小娃娃来一串儿吧,三个子儿,看戏吃糖葫芦,多好啊!” 也有冲着大姑娘喊的,“姑娘来一串儿?吃了嫩皮肤的,一串儿下肚去,嚯!可不就养出来一个水灵红润的美人儿?”如此乘着马佳一场戏下来,小郑杆儿上的存货能去掉一大半。


  这厢马佳和傀儡缠到一处正开始最终搏斗了,前扑后仰的,步伐变换个不停,教人看得眼花缭乱,来不及分辨招式,只口快地起哄,“快呀!冲着下盘去!”,话音刚落就见傀儡的手拦腰往马佳身上一劈,马佳“吃痛”欧呦哦呦地叫起来,又伸手去挡那假手,躲着躲着手还往泥土地上一撑,灰头土脸地掩到衣罩子里去了。观众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脸了,主人公的模样瞧不清了,听着狼狈的喘气声都大笑起来,也衬着这戏耍极有生气。


  最后,不知什么时候马佳又露出脸来了,瞄准了傀儡的腿要把“他”撂倒,却不想被假木腿别了“马脚”,一下子勾着傀儡倒在了地上,头发背脊全都擦上灰了。马佳瘫在地上,叹着气儿,这戏就算这么完了。


  反应过来的人不轻不重拍着巴掌说好,丢下一个铜子儿走了,马佳喘匀了气这才一骨碌爬起来,忙着捡那个子儿,一手揽着白脸傀儡,一手拽出来那条古怪的宽宽的腰带下沿儿做个兜子接赏钱,一面说着讨喜的话,还时不时认真地侧脸对白脸傀儡说,“陈玉啊,我说吧,老爷们都喜欢看我们的戏的,总有人爱看的不是。”围观的人嗤笑他这是还在戏里。末了马佳又说,“看客老爷们出手阔绰,倒让小人我开了眼见了世面喽!这不,今儿我家小子出门前闹腾着,我想着今儿散了去摊儿上买几只虾给他吃,还请各位莫让我在我家小子前出丑嘿!”


  又有人一面扑棱着蒲扇斜斜丢枚钱——故意往地上丢的,笑呵呵地看马佳手忙脚乱地揽着傀儡蹲到地上去摸,一面笑着啐他,“得了吧可瞧瞧你这埋汰样儿,京城里哪个姑奶奶能瞎了眼看上你?还养出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马佳也不恼,笑呵呵地说“谢谢这位爷。我家小子可是嫩生生俊俏得紧呐!”


  等众人笑话够了,日头也烧得也不那么烈了,这一天的傀儡戏就算这么完事儿了。众人好很快又找到了新的去处——百步开外有人斗起嘴来,眼瞧着还快上手了,呼呼啦啦一下散尽了。场坪上尘土翻起来一点儿,呛得马佳直咳嗽。


  他慢慢走到场边上的板车旁,小心地从破布堆里钻出来,灰土汗水糊了满脸,他顺手捻起来白脸傀儡的衣角要擦汗,快触到头了突然停下来,小声冲傀儡赔罪道,“陈玉啊,这可不行啊,哥脸上太脏了,不能弄脏了你的褂子,哥手笨,给你搓洗件衣裳提心吊胆的。”马佳松开衣角,仔仔细细地掸去了浮灰,抹去了傀儡衣裳上的褶儿,这才拱起手腕子胡乱抹抹脸。


  他又把左手在裤子上擦擦,把白脸傀儡搂到怀里,解了腰带数赏钱。好家伙,十七个子儿,够买一碗虾、啃五天的窝头!甚至还能有多哩。马佳侧过头去,亲昵地对傀儡说,“陈玉啊,你瞧瞧你,一点汗也不出,精精神神地就把戏演完了,可不就是个梨园里清爽的小生派头。白玉娃娃一样。”说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狼狈似的,赶紧又揩揩汗,理理头发,“哥这样不是也整齐点儿了?”


  马佳搂着偶人逗着笑,瞄到卖糖葫芦的小郑也靠在场子旁边歇脚,忙招呼他来。小郑也是个识趣的,“佳爷,得亏靠了您今儿的这场戏,我做了不少生意,您来一串儿?就收您一个子儿!”马佳摆摆手,一个不少数出三枚钱递过去,“我是买给我家小子的,他爱吃甜。他说了,这世道都不容易,不能贪做小买卖的小便宜。我听他的,你收着。”


  小郑感动极了,忙摘下最大的一串包了捧过去,陪笑道,“您家小孩儿真是不一般呐。”马佳楞了一下,眯着眼对他说,“不是,我没儿子,是买给程昱的。”说罢就扭头收拾东西了。


  小郑这回听清了,不是陈玉,是程昱。他不明白这两个字儿怎么写,估计是听一段梨园春也补不来的文化。他悄悄觑一眼这位佳爷,真是个古怪的人。


  马佳收拾好简单的道具,又把板车的绳儿往身上一绑,乘着不那么毒辣的日头往胡同里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压在墙根赶上梨园那段小生独唱的戏呢。他又摸出烟袋锅子来抽。


  他不让人知道,他和程昱原是一个戏班子里的,他扮武生,程昱是小生;也不让人知道,程昱当年因为演了一场独唱的戏被人嘘了,没演完场子都散了,难过到半夜才回家,回家的路上被喝酒闹事的醉汉打死了,长衫脏了好多处。


  马佳不让人知道,他们家没有小娃娃,白玉就是他的程昱,陈玉就是他的程昱。他不让人知道,他们俩当时是在戏台上对手戏着对出一段情的。


  程昱总是赢的,在马佳心里,他的唱腔是顶好的,没人能嘘,马佳自己也够不上,所以他索性抽起了烟。他知道,哑了的武生总还能干嚎,嚎一嚎,也能窜出小生的音。


  日头有点迷了眼,马佳瞧着平平静静套着长衫的白脸傀儡。他觉得程昱仍生着,好像过去了许多年仍没有变过的模样。他擦着汗,问那剩下的十四个子儿和一串大大的糖葫芦,“是你吗?”


  不是,那是马佳自己。


  是马佳吗?


  不,那是马佳和蔡程昱。




文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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