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性癖耽佳句

[佳昱]/类艺术家


一万四千字,送给心跳,送给诗性。


“他们骨头抵着骨头——相隔一层滚烫的皮肉。”



  今天是马佳来上海的第三十七天。


  手里还剩三千块钱。


  一个多月前他从学了几年的专科院校毕业,也算拿到一纸文凭,毕业即失业。在一脚踏上家里人规劝他从事的文职岗位之前,他窝进房间里终于想起思考人生。不知怎么的,他从床底下翻出来一只纸箱子,划开胶带一看,里头摆了几张落灰的专辑,还有本封面掉了皮的本子,首页上潇潇洒洒签着所有人的大名——马佳。翻开一看,是曾经的文艺青年马佳同学青春的痕迹。本子里头洋洋洒洒摘抄了中英文的、意大利语的歌词,边栏斜斜地批注着他的感慨和品读,还有长篇大论的思想觉醒,上贬时政下谈前排的小姑娘辫子绑得乱七八糟。那时候文字和音乐是雨滴,在他充满理想主义的心上一砸一个坑。


  最后一次听那几盘CD、最后一次写着字儿做着文豪梦,是在高中毕业的暑假。那时候马佳查了分觉得人生无望,可恨世人不识才,一腔孤愤与反叛在高三一年的压抑下与爹娘的叹息不语中彻底爆发。马佳抱着自己的宝贝本子满京城地乱晃,对着街头巷尾的老树唱歌,末了惊着麻雀收获颤颤巍巍的落叶和新鲜热乎的排泄物;也压在酒吧门口听歌,后海一片水都认得他徘徊的脚步——怎么能进去呢?他又没钱点酒;再就是蹲进大商场里的书城,蹭着空调乘兴写几笔;饿了渴了就去快餐店要一杯免费的冰水,掏出铜板绕到胡同口买俩包子,最大方的开销就是挤进公交车,花十块钱从城东头被挤着、窒息着到城西头。待天黑了,又乖乖地顺着上班族的洪流回家,第二天两眼一睁又往外蹦。在票务员不住嘴的吆喝和重复了不下千遍的歌儿里,马佳人生里彻底自由的最后一个夏天过完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的第二天,他叹口气把象征未成年的这几件物事儿塞到床底下,认命地翻起了专业书。


面试的前一天,马佳又去了当年常钻的胡同,毗邻的一条街现在被整治得热热闹闹,灯牌门楣往那一竖,他都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他踩过一遍又一遍的裂缝石板灰土路,也就那几棵老树没挪窝。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听到有家店里飘出来一首熟悉的歌。

戳在人堆里平凡的小伙子一下被北京城泼辣的夏天扯住了脚,满街头乱晃晒出的汗将他浇个醒透。不行,不能就这么地了,至少还要试一试。


马佳一口气没歇地赶回家,梗着脖子跟父母周旋出两个月的时间,连夜拾掇了行李和钞票,赶上了最早一班去上海的高铁。


上海,马佳心里最适合造出流浪梦境的地方。





付掉了四千块的房租,马佳没再听房东阿姨的吴侬软语,把细软和笔记本抛到背包里,充了五百进交通卡。他钻进紫色的十号线,从江湾体育场坐到交通大学,出了站一眼也没瞧那座在中国名列前茅的学府。马佳从上海图书馆徒步走到外滩,吹了一夜的江风,对面的灯光面对无人的午夜秀着,他从摆渡口走到纪念碑,又顺着小洋楼走到汇中饭店,法国名字的酒店外香车不断,打烊的礼服店留一盏灯给定制的洋装,听说来的情人墙早被铺上了大片花草,马佳也没看到有人压墙根;他又跑到城隍庙,印证了南锣鼓巷和南京西路的梨花膏原是不换汤不换药的伎俩,和每一个著名景点一样,雾化的水汽攀上等待队伍里前面人的后背,凝成他鼻头上的汗珠,琉璃瓦、绿波廊、老怀表、蟹黄包……;他又去泡书店,从思南公馆到北外滩,从明珠下到政肃路。马佳好容易翻开了陈旧的笔记本,用手机放着音乐,一点点放开头脑找回写字的手感。


诗性和玩乐成本极高,饶是马佳估摸过了上海和北京的物价、尽量省着,也还是捉襟见肘起来。


当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碰完了常识和应急攻略里记下的所有地方,再高的兴致也要回归千篇一律的百度页面。


再不羁的文青也要面对堵塞的文思和高额的电费。


这是马佳来上海的第三十七天。


他从最偏僻的市区坐了一个半小时公交车来到黄浦江边,衣角上被人撒了点豆浆。他愈发警惕起上海的夏天来——这不像故乡,干和冷都一清二白,只把人晒成内里一包火的闷虾,上海的湿潮是一点点扼住咽喉,待到反应过来了只剩黏腻得怎么也擦不完的汗,整个人都给捂进了丛林。游荡的临时诗人无路可走,闯进大烟囱底下装饰空旷的玻璃建筑。快要中暑的旅客收获了一场及时雨——代价是一张艺术展的门票。


这是个波兰艺术家的展览,装置艺术为主,马佳匆匆扫了眼介绍,与记忆有关。


买票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顺手递出了学生证,也许是为了便宜百分之八十的票价,也许是看空荡的场馆里都是优优雅雅学者模样的人。工作人员告诉马佳识别不了这证件,他反问学生证不是全国通用么,人家又回他这确实识别不了,反正票价也还好,要么直接买全票好了呀,他有点羞耻地扯回了证件,递出去一天的饭钱。


验票的时候,工作人员往他手背上按了个印章,告诉他方便反复出入,小手电灯光晃过的那一下,马佳没看清自己出汗的皮肤上被印下了什么图样,只是胡乱联想着突然郁闷起来。


莫说旁人晓不晓得他是什么模样,他自己尚还看不清。


 延迟出现的迷茫被场馆里突然响起的“吱呀”声惊得魂飞魄散,循声一看,是工业化艺术馆里一架巨大的起吊机在动,慢慢张开的爪子往下放,晃来晃去像只老乌龟,等终于降落够了高度,爪子一收,抓起大厅里堆成一座山的衣服的尖尖,升回最顶端又啪得松开,让各色布料张牙舞爪地往下自由落体。有点儿意思,马佳翻开免费的导览册找导览。这样一件大装置叫《无人》,听着挺美的,就是看不太懂。他坐上靠窗的长椅,认真地打量起来。


几番观察下来,马佳发现这堆衣服里什么样式的都有,看上去贵价的丝绸礼服、中学校服、皮衣、领带、风衣、羽绒服……品种丰富得足够开个时装秀,明明是“很多人”的东西,为什么叫“无人”呢。更令人费解的是,衣服里还掺杂很多稻草,大概场馆里奇奇怪怪的味道就是它们所为。


看着“大爪子”起起落落的,马佳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星半点的灵感。他赶忙把写作用的本子铺在腿上,抽出笔没头没尾地记下一句话来——“良辰讵可待”。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写。


他站起身来准备绕到“衣山”的另一边研究研究,却见有件往下坠的衣服失了准头,往安全线以外飘去了,就要落在离他不远处。扫了一圈,周围没有工作人员,马佳迈着步子正准备把它拾起来往上扔,“山”的另一边突然也伸出一只手来,两个人同时抓住一件单薄衣服,马佳看清手上的大红色女式胸衣一下收了手,对面的人也愣住了,差点把衣服往地上丢。马佳赶紧一把捞住,这才抬头看人。是个大男孩儿,估计是个学生,乖乖巧巧戴着渔夫帽,红着脸盯着他。“嗐,别给人东西弄地上呀。”马佳一个用力,那件衣服逆着来路回到了“山顶”上。


  旁边的男孩儿突然开口,“你也很喜欢这件作品吗?”,马佳一愣,“差不多吧,主要有点没看懂。”瞧着青年认真的样子,马佳突然想起了高中阅读分析题答不上来时班主任的面孔,肌肉记忆一样的恐慌又一次教马佳先发制敌,“那你喜欢它什么地方呢?”,青年想了想说,“无人呀,每一件衣服都是一个人,每一件衣服都是一片记忆呀。”“这倒是有道理,但是,为什么要把它们吊起来又放下呢?”眼前的衣山被一丛又一丛不断翻滚着的衣物重塑形状,有的衣服滑到底端,有的衣服扒在最高处一次又一次升降。“我想,因为记忆是无差别的吗?或者,命运是在被无差别地选择?”“那么当废旧的衣物可以被自由摆布,也就是说记忆和生命都可以被自由摆布,是什么状态呢?要我说,这是一座大型的纪念碑。”马佳惊诧于自己突然疏通的思路,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可能会吓到身边的青年,顿了一下又说,“额这就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我没仔细看导览册,大概是和艺术家本意有出入的吧。”“不不不,我觉得您说得很对,这座山看上去就像是为了纪念一点什么一样,看上去庞大,本身又是空荡荡的——没有灵魂。”马佳挑挑眉毛,难得可以遇到一个契合自己跳脱思路的人,“别您了,我叫马佳,应该比你大不了多少?”青年在T恤上蹭了蹭手才来握马佳的手,“我刚上大学呢,额,我叫蔡程昱。”两个人寄包手绳缀的吊牌咔得碰到了一起,磕出脆脆的声响。


  “马佳,你知道衣服里掺杂的稻草是什么意思吗?”“我就是这里还没想明白。去问问导览员吗?”蔡程昱摇摇头,笑着说“没用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告诉我,可能是为了防止梅雨天潮气吧,不然衣服发霉了就不好了。”“就这?太违和了吧,一点儿也不,嗯,艺术。”他俩面对面着同时撇撇嘴“对,一点也不艺术。”“我还真没想到这个,你说,要是稻草本身就是作品里面的,你怎么看?”蔡程昱俏皮地歪了下头,“你别害怕哦。我觉得,就像是新鲜的刚从,嗯,地里挖出来的。既然无人么,那就是逝者的衣物。”马佳盯着蔡程昱的眼睛,故意很慢地耸耸肩,“嘿,那我还真有点怕。”


  艺术馆里空调开得太冷,所以两个陌生人并肩而行就忽的顺理成章起来。蔡程昱问马佳拿个本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马佳说不过是随手写写画画,习惯了。在转过楼梯口的时候,蔡程昱问,“马佳,你是做什么的呀?”马佳嘴角的笑意僵硬起来,自己是做什么的呢?青年的目光太过真挚,烫得北京小爷脸皮一热。马佳做作地薅了一把头发,眯着眼睛对蔡程昱说,“我说,我是艺术家,你信吗?”“信啊,我也算是,学艺术的吧。”蔡程昱深信不疑地点头。


滚轴装置上的布面哗啦啦得滑过,一张又一张人像被灰白色的幻灯机反映着投到钢筋水泥上,蔡程昱往远处挪了几步,正试图从不同角度观察这件作品的内里,马佳悄悄地看他的侧脸,光影偷跑了一些到蔡程昱身上。马佳突然想起石膏像,得要是在地底下埋了千年出土时还是一尘不染的那种漂亮石膏;还有香炉,里面没有积压成年的老灰,只有刚燃上的一线细香,乖巧而不乖张地散着气味;又有艳阳天里突然滴在额头上的一滴雨,来不及抬起眼睛,一整个季风区的梅雨就裹挟着热浪噼里啪啦砸下来。他想起来不知道哪家书店里文艺明信片上写着的——“艺术家的爱总是发生地突然。”他看见蔡程昱绕到自己的对面,他们中间相隔着半锈的钢铁柱子和铺着人脸的图画,有小孩的脸,有老人的脸,有青年的脸,有微笑的脸,有呆滞的脸。马佳想,那蔡程昱是拥有着什么样的面孔呢?


展厅里噪声不少,隔着几米说话不算唐突。马佳问,“你学的是什么?画画、雕塑、摄影、唱歌,还是什么?”蔡程昱转过视线绕开金属管和马佳对上视线,他歪了歪头,突然露出一个几乎可以被称得上是放肆的笑容来,他说,“唱歌,我学的声乐。”马佳把手揣进兜里,“巧了。”漫无目的游荡的青年突然在异乡室温十八摄氏度的灰色建筑里看到了旧街有着浓密枝叶的老树,燥热和凉三度的风一起把他包裹住,马佳迷茫地钻进那壳子里,他看到笔记本的纸面上反射出太阳光,围绕着他的心、烧得血气翻涌。


“我喜欢唱歌的。”他对蔡程昱说。


马佳以为自己要被闷郁的火煮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出那一句调戏意味十足的话来的,他觉得糊涂读的圣贤书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那点子所谓的自尊都给自己踩进泥潭里去了。他被空调风吹得打个激灵,他突然想起来,这里是上海。这里没有无业游民马佳,这里可以有一个学生马佳,也可以有一个自封的伪艺术家马佳,可以有一个轻佻的马佳,可以有一个放任自己把胸膛中的张扬和一见钟情掏空了撒到太阳下的马佳。他厚着脸皮重新盯上蔡程昱的脸。


狗屁石膏像。那是厄洛斯,正眨着眼睛往自己身上戳金箭。


马佳看到小爱神扇了扇翅膀,笑着说,“巧了,我蛮喜欢艺术家的。”


四周都寂静下来。


蔡程昱不明白在自己逛完了所有上海的著名景点、突击熟悉了自己将度过未来四年的城市之后,为什么会来到艺术馆,为什么会和一个陌生男人搭话,为什么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专业,为什么要隔着工业遗留的产物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将警惕心和高贵气质瞬间丢盔弃甲。安全感不怎么强的他,突然决定疯狂一把。毕竟,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还算自由的暑假。他突然闻到一股流浪的气味,是从破皮的老旧笔记本里散发出的,他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睛,那里边跳着和自己眼里一样的火光。


场馆还是太过空旷了,并肩而行的人是怎么突然缠上了双手这件小事就显得一点也不突兀。


展览的最后一个作品是互动式的,观众可以刻录一张记录自己心跳的光盘,作为艺术家作品里的一个分子,存进千里之外的海岛档案馆里,一分钟的生命搏动,经历模糊的电流,永远封存,是为记忆。


蔡程昱乐呵呵地就要进那间白色的小屋子,马佳正准备跟进去,工作人员伸手一拦,“先生不好意思,每天只开放30个名额,刚才那位先生是今天能参与的最后一位观众了。”马佳点点头招招手让蔡程昱进去录,自己坐在长椅上翻看今天写下的东西。流浪的时光好像一下子被按下了快进键。


没有人会把出自疯狂与放逐的相识误认作高贵的爱情,因此更不会有絮絮话语和欲擒故纵。而毫不掩饰的牵手在开放的城市也似乎有些易惹人打量,化身玻璃结构的乌托邦在两位主角走进骄阳下的一瞬间就碎成粉末,连带着拆解开紧扣的十指。


马佳和蔡程昱隔着几十厘米并排走在开阔的艺术营地,“饿吗?”年长一些的男人问道,“饿,吃什么?”“我对这儿不是很熟,我用手机查查?”马佳没等到回音,听到蔡程昱咳了一声,他抬头去看,却见蔡程昱扭过头去说,“走十分钟,有八号线地铁站,呃,直达我住的酒店。”马佳原本还在犹豫去哪里进行偶遇的最后一项任务,去租在中环线外的老式居民楼完全是对气氛的亵渎和粗劣破坏,他又不懂蔡程昱是怎么想的,手里的两千多块钱刨去回家的车票钱,不知道能不能撑住一晚的房费。囫囵在衣食住行里的假想诗人听见自己的钱袋里仅存的硬币叮当作响,来不及发愁,就看到路旁的青年打开了小木屋的门,告诉他里面有热红酒与烤面包欢迎食用。


马佳气也没喘地从自己正盲目乱撞的大道上拐向小屋——他把蔡程昱拉进人行道内侧,虚虚贴上了自己的右边肩膀。


“好。”


地铁上马佳后知后觉地百度起了注意事项,显然高中时代的生理卫生课他并没有听进去。差不多有了概念的时候,地铁停到了一个大站,地铁两边的车门都打开了,把原来的乘客往中间挤,松散的人群被逼成一条细细的线,马佳一边把蔡程昱往里扯一边小声地问,“蔡程昱,你成年了吗?”马佳看着只比自己矮一点点的青年冷淡地瞪了瞪眼,“成了,我开学上大一。”


蔡程昱住的酒店楼下有家连锁便利店,马佳让蔡程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自己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个塑料袋。马佳没说里面有什么,蔡程昱也没问。慌乱当前舍弃一点不耐烦和好奇心没什么的。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相似的等候桥段在进门之前又一次上演,蔡程昱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脏衣服还摊在床上,行李箱横在过道上,出于微妙的羞耻与自矜,他伸手拦住了马佳。“稍等一下。”


靠在门框上的一分钟里,马佳突然想起来那个老套的鸡汤故事:主人拦住了找他寻求帮助的来访者,让来访者在门外等候一分钟,再次开门,乱糟糟的房间已经整齐精致,主人着装整齐,手里甚至端了杯红酒,然后主人告诉来访者一分钟可以做许多事,珍惜时间和利用好时间才是上上策,最后来访者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马佳胡乱猜想着蔡程昱现在是正在把袜子往床底下塞,还是把垃圾往桶里摁了又摁,又或者趁这个时候擦了把脸,开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蔡程昱会不会突然成熟起来,还是乖乖巧巧地把他往门里拉,又或者他也会晃荡着一杯红酒告诉他珍惜时间呢?


他不知道。


门开了,没有优雅精致的气氛也没有全套礼服,只有一个和上一分钟看上去一样的蔡程昱盯着他,用略快的频率眨着眼睛。关门的瞬间马佳得出结论,那个故事套用到现在进行联想是不合理的,毕竟,主人最终也没有邀请来访者进门。


这是一场以磕碰为檄文、别扭的怪笑为结局的战争。马佳一进门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蔡程昱走到窗户前转过身来,细小的灰尘在光影里起舞,刚打开的中央空调正卖力工作。马佳摊开手摇摇晃晃地点着步子朝蔡程昱走去,这是他能想到最不下流的预备拥抱的姿势,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被俘获的游侠,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自证清白。这是一个大龄文艺青年试图摒弃理智的全部幻想。然后,竟然,他看到扑进阳光里高贵的王子胸膛一起一伏,像一头初踏战场的小狮子喘着气,他看到王子跑了过来,用逼仄的房间和白色T恤禁锢住他。他竟然看到了和他一样燃烧着一次性玫瑰色火焰的灵魂。



他们猛烈地拥抱,像一堵墙撞上另一堵。



然而这又只是一个再干净不过的拥抱。



蔡程昱莽莽撞撞地错开马佳的头绕进他的视线,犹犹豫豫地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屏住了呼吸。马佳也犹犹豫豫地盯着他。“蔡程昱,你真的成年了吗?”马佳的手从蔡程昱的肩头攀上后脑勺,轻轻地揉着他蓬松的头发,如果那是他自己的头,他应该正在用一种极自然的手势挠着头考虑下一步,而此刻,手的对象换了一颗头又有什么关系?马佳不敢把手放到蔡程昱柔软的后颈上,正如过路的诗人不能随意打量好心青年的卧房。


“废话,佳哥。”


蔡程昱的手勾上了他的后颈。


马佳还没有交过女朋友,他不知道蔡程昱有没有交过。他有些僵硬地低下头,往蔡程昱面前凑,突显幼稚的成年男人试图从怀中人的眼神里学习一些成熟的技艺,但他没搜索到任何有用的讯号,他只听见两种剧烈的心跳。


是蔡程昱先动的手。


他似乎抱着一种誓死的决心去磕马佳的唇,他不知道要停在哪一步,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他不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他只能牵着自己的心跳去探一探未知的路途。马佳懵懵懂懂地回应着,他觉得嘴唇有点干燥,他无从下手,于是悄悄地用力。力气与力气的较量总是野蛮而意外横生的,不知道谁用力过了头,两人的牙齿都磕到了肉上。“嘶——”他们皱着眉头分开五厘米,看到对方的模样又都忍不住地笑起来。


太荒唐了。他们都这样想。


如果这是游离梦境,谁来给他痛快利落的一箭吧。他们又这样想。最终还是停了笑一齐坐到了酒店过于松软的床铺上。“这个床太软了,对腰不怎么好。”马佳撑着床沿一弹一弹着说,蔡程昱赞同地点点头。


室内已经完全凉快下来了,蔡程昱觉得有点冷,他轻轻搓了搓手。细碎的皮肤摩擦声打破了沉默。马佳咬着牙揽过蔡程昱,抓住了他的手。


“蔡程昱,怕吗?”


马佳把蔡程昱的手抓得更紧了,他以为通过重量的叠加可以控制住自己发颤的手指。“怕。”蔡程昱中气十足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知道,你也怕。”他把自己整个靠进马佳的怀里。


马佳突然想起刚刚去便利店买东西的场景,那么一管比小号胶水还小的润滑剂就要43块,下面是更贵的,他弯腰随手摸了一支放上柜台,他没有听清收银员报的数字,没有要购物小票也没数找零,粗略地估一下递出去的红票子,他大概明白,要么之后几天再省点钱,要么就只能买硬座的票回北京了。俗话说得好,有情饮水饱,无情只爱饮水也能饱的吧。



窗帘被半是往下拽的力量拉上,烈日笼罩下地面上的水汽孜孜不倦地蒸发不见,有谁伸出手指拨弄开了只涂画寥寥数笔的陈年羊皮卷。那里头落下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氤氤散着热气,每一道沟壑、每一丝纹理,都重新排列组合着成为一个疯狂而快意的故事。磨盘加少了水,石块干涸而转动,一篮子的稻谷被撒到神秘的大地上,种子从此争抢着生根发芽。伴随着羊脂玉铺开在面前的,还有一枝色泽鲜亮的羽毛笔,那饱蘸着墨汁诉说梦境的迷路旅人啊,用字句和呢喃蒙住了双眼,他快要学会歌唱,快要学会用双手画着、摩挲着完成传世之作的主体。渴水而忘带杯皿的他们以毒攻毒点出了旷野上的一丛火,他们交缠着双手,自以为隐秘地侧耳倾听同伴血管收缩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圣经》,肋骨,肋骨。



如果要问马佳,胡同和弄堂老马路,有什么区别呢?那回答不过是,一个路宽平些,一个被梧桐的影压得显得密了些。而灰土乱飞的路不是哪地的特色,法国梧桐至少还有一个南京会种。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如果换个问法,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呢?不知道,不曾比较,不愿比较。


马佳和蔡程昱,他们只会急赤白脸地相拥,自学了用手勾勒形体而没有成才,他们终于知道同类活物的手感,终于摸到了生物课骷髅标本以外的骨骼,他们寻求着生命的来处,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像在等待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硬着头皮,他们心甘情愿。行至途中终于听到一线放声嚎哭,“疼!”


并非利刃划破了剑鞘,并非文稿被野火烧着,是探秘途中,勇往直前的小王子踢到了床尾的柱子。马佳把人往上捞,就像把深陷泥沼中的天鹅拎到草地上,救援者轻轻拍打着天鹅脏污的羽毛,用手去捂冰冷的脚蹼。蔡程昱被挠得笑起来,他找到制服作弄把戏者的好方法,他以怨报德地猛然伸长脖颈,扑棱着翅膀啄向笑着的人,收获一记棉花般柔软的依托,他被托住了后颈。


马佳将手贴上蔡程昱后颈的一瞬间,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的灵魂被整个剥离开了肉体,他悬到空中去。眼前过画片儿一样地闪过这毫无目的的三十七天。他为什么来上海来着?为了想清楚以后的路;为什么非是上海不可?因为他以为这里是许多艺术家的汇聚地。太狼狈了,喘息里似乎穿插进了他租住老式公房木地板的吱呀声,是那种细碎但不明显的声响,踏上去的每一脚都宣泄着一种倾颓又极力挽回的光景,就像此刻拥抱着太阳摸索凉爽。马佳向下摸到了脊椎,是一条优雅又锋利的线,美,美,他把自己揉进两个人的气声里,他们一起爬上了杂乱的阁楼,怪叫着跳舞,把摇摇欲坠的木板踩得更加危险起来,他们契合着自己的音律,一步,又一步。


昏天黑地的景象里,蔡程昱想起看过的这座城市的夜晚,把视线收拢于霓虹灯之外,少有出类拔萃的月色,星辰都黯淡下来,他想念故乡的夜空,于是他伸手去触那颗近在咫尺的星子,试图找到天南海北相同的归属和洞察,他听到自己的喘息,他听到马佳的喘息,他甚至想起声歌老师细心指导的换气方法,不对,不对,不能这样吐气、不能这样吸气,早晚会憋死的。他拼着全部的勇气去勾那颗闪烁的星星,把摇摆不定和失落堆砌在身下,他要找一个盛夏的出口,他想要一个异乡的怀抱。对了,合上了,节拍器晃满一百二十下,蔡程昱找到了马佳的脖颈。


直到肉身塑成了瘫软发烫的泥胎,两个灵魂才开始迫不及待地升腾指示,他们目空一切地交谈,蔡程昱以为马佳听到了自己为他唱响的连续九个High C的高音;马佳以为蔡程昱听到了自己编过最棒的歌与词。可是没有,他们只拥有对方身上的温度,几乎没有热量的传递,也没有心灵的游移。



他们只是骨头抵着骨头——相隔一层滚烫的皮肉。



他们只是共享了一场几秒钟的烟花。






马佳再一次伸手抓住了窗帘,顿了一下把它彻底拉开,天光正好,灯管的亮度无法与之抗衡。他们都沉默着,他们都没有准备好应对这样一个有些尴尬的时刻——酒店排风系统还没有清理完不该存在的全部气息,有张床单皱着团在门口,马佳的后背还微微痛着,蔡程昱坐在床上擦着头发。要不要彼此留念?还是假笑着客气告别?


他们都不想成为头个递出电话号码的人。


马佳突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放下的塑料袋,他清清嗓子问,“蔡程昱,饿吗?”蔡程昱丢开毛巾冲他点点头,“饿死了”,他闷了一句话在喉咙口打转——那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还没等他酝酿好怎么开口,马佳冲他笑了,“正好。”  他从袋子里翻出几个饭团和面包,笑得更开心了,似乎在满意自己的未雨绸缪,“有火腿的,牛肉的,还有鸡蛋的,吃什么?”蔡程昱下意识点头,“都行。”于是一个饭团并一个三明治在空中划过了弧线,蔡程昱反应迟缓地去接,撕开包装后愣了一愣,他对着已经吃上的马佳抬了抬饭团,“Cheers”,马佳正在和少得可怜的肉块作斗争,闻言抬头口齿不清地回他一句不伦不类的干杯。



好像他们真的拥有红酒和烛光一样。



午饭也糊弄完了,垃圾被马佳收拾好了,轻飘飘地装进来时的袋子,如此一来一去倒真像不留痕迹。马佳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本子,随手找了页纸,写电话号码撕纸一气呵成,薄薄的纸片像小时候的飞机一样转到蔡程昱手上,“喏。”“这,是什么意思?”蔡程昱想给自己一个巴掌,这算什么问题?至少也应该问“之后打算怎么样?”、“你会离开上海么”、“那就再见吧?啊。“就是等你回我一个电话号码的意思啊?”马佳递过来他的宝贝本子,上头用手指按着一支笔。


蔡程昱忍着笑翻开一页,他一笔一划地写下号码,像做小学的计算题一样认认真真,不经意扫到一句话,看上去是马佳随手记下的——“艺术家的爱总是发生地突然。”他的嘴角一下落下去,他多余地用自己最潦草的字签上大名。然后他把本子还给马佳,乖乖巧巧地冲他笑一下,“那么,再见啦。”马佳盯着他往后走了两步,点点头转身,一手将背包甩上肩头,一手勾着白色塑料袋开门。像一个始终向往大路的骑士。


蔡程昱坐回床上,他放弃了搜索马佳微信的想法。他不敢去触碰陌生人更私密的东西了,他不想知道马佳有什么样的微信头像,用户名是什么样,或许还有几条陌生人可见的朋友圈是什么样,个性签名是学究地引用还是酷酷的表情,还有,“马佳”是不是真名。那句自己不经意瞥到的话就像一个闹钟终于被拧紧了发条,延时大叫了起来。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期待什么呢?艺术家的爱就算发生地突然,也怎么会发生到和他只见面了五个小时不到的陌生人身上呢?而他自己毕竟也没有认真动心。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只剩下一瓶还剩一半的润滑油。





马佳钻进拥挤的地铁,空调开得死冷,执意要让人玩一把冰火两重天似的,他靠到栏杆上,看着表示站点的小灯一闪一闪的。换乘站还没到,小灯通红通红,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蔡程昱的那张脸,也是红扑扑的。他抖下背包手忙脚乱地翻出本子,他突然胡思乱想起来,如果蔡程昱给自己的电话号码是少一位或者瞎编的呢?他对着收件人一栏输入那串数字,抬头看一眼,还有一站,他把本子合上用胳膊夹紧,开始打字。


换乘站是大站,马佳顺着人流进地铁又被人流拥着出地铁。按下发送键的一刻车门正好关上,行人疾疾而过,擦着他的肩走远,相对静止的他被圈在一个小小的圆里,他又想起自己学得不怎么好的物理,对哦,相对而言的话,是他面对众人走得太快了才对。站在上海的地下,马佳头一回生出了一种浓浓的陌生感。他看准了换乘线路的灯牌,低头沿着地砖线走。他把手揣进兜里,手机有点硌。嗐,这可不是相隔1088公里直线距离能带来的感觉啊。他只是有些后悔自己莽撞的决定——比如突然来到上海、比如在上海表面潇洒实则还是毫无目的地闲逛、比如一天坐四个小时公共交通只为一场听说好看的风景、又比如,期待和一个类似陌生人的人拥有陌路以外的路走。但他马佳就是错了,错在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艺术家,错在意欲把自己散落的梦想夯实成未来的路基,错在面对真正的艺术发表跳跃的思想,错在妄图用三位数的化学制品换来一场也许只能限定在夏日的情谊。


马佳终于走出了地铁站,而这儿距离他的临时居住地还有一刻钟的脚程。太阳好得过于刺眼了,他摸出自己的墨镜。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他咗着两块钱一根的冰棍儿跟那个在地底下眼神呆滞的自己死磕到底——至少有一件事他没有做错,就是刚才发了一条“蔡程昱,你什么时候开学?  by马佳”的短信。


等他窝进了闷热的一居室,大力摁开了空调之后,他才开始回味这跌宕起伏的第三十七天,也或许只有起,暂时还没有伏。马佳哼起自己编的歌,一边掏出手机一边默念千万不要是什么内存清理通知。幸好,屏幕最上方的写信人是一串数字。


黑色的方块字安安静静地躺在对话栏里,“十天以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蔡程昱愣完了神,看见自己的歌纸散乱地铺在桌子上,皱着眉头去收拾,手指摸上高音谱号的瞬间却想起来自己说过的那句话,那句话在心底盘旋,一圈又一圈,终于带着上翘的尾音蹦了出来,“我也算是,学艺术的吧。”对呀,他也是学艺术的,托大可以胡诌一句艺术家。而他的爱确实发生地突然。


他看见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他决定再勇敢一回。马佳没叫他失望,回复他“还是碰头细说比较好。”


马佳措辞回复的时候想起曾读过的一本随笔集,作者说以前人民广场上有一块巨幅的广告灯牌,约会的人们去“上只脚”玩都说“约在灯牌底下碰头好伐?”碰头,就是见面的意思,南方人喜欢这么说。马佳也喜欢这个意思,虽然现在人广商厦林立,已经数不清有几块灯牌了。  


于是顺理成章,他们相约在一个安静的咖啡馆。


马佳很早起床,又一次错估了早高峰而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地方,店员很有眼色地没有凑上来叽叽喳喳地询问,他撑着下巴一遍又一遍打量菜单,为什么平平无奇的溏心蛋可以标上79的贵价?为什么一听可口可乐加冰块要20块?而看上去还不错的红茶只要10块钱?他戳开手机,来来回回地在短信界面上滑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蔡程昱站在马路对面,戴着那顶渔夫帽,元气满满地小幅度晃脑袋。红茶终于送上桌来,马佳犹豫了一下,把联系人姓名改成了程昱。





之后的七天是怎样度过的并不重要,他们只是约着看了很多展览,大多免费,大多精良。当然也有这样的时刻,蔡程昱指着一个油漆桶问这又是什么意思,马佳抱着手臂回他那是建筑工人忘记拿走了,蔡程昱就一本正经地说服马佳那也是艺术的一部分,于是马佳也正经地摆开论调,论题是蔡程昱究竟是如何地艺术。可当两个人看15块一串的糖葫芦的花色都是动人的时候,他们调开了视线。蔡程昱的自保界限不能动摇,马佳的良心不能糊涂。他们只能拥有上海之夏的迷情十天,他们可以胡扯艺术;可以自诩为艺术本身;他们好几次地相拥;他们交换着花了两个43块钱;他们喝到了肥皂水儿的红茶;他们曾握住对方的双手。


足够了,足够了。又能有什么乞求。


艺术家,艺术家,不大都活出谜一样的人生。


第八天,蔡程昱走在街上哼起歌,马佳牵着他的手问是不是《Grande Amore》,还说这样的歌怎么能够用来哼唱。蔡程昱瞪大眼睛问他难道他也学声乐,马佳别开头说不是,只是歌词和曲子他老早就抄下来过,蔡程昱多嘴地问就是在他神秘的小本本上吗,马佳松开了他的手说是。蔡程昱自作主张地搂住了马佳的肩膀,把自己出汗的脑袋碰上了马佳的,得出了他十天职业生涯中最大胆的判断,“马佳,你会唱得比我好。”他没注意马佳把指头溜进了他的指缝,他一个人悄悄地念叨,他们终于“碰上头”了,碰头、碰头,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呀。


马佳收走了蔡程昱的可乐,理由是未来世界级著名男高音不可以对自己的嗓子有一点点不负责。蔡程昱坐在靠窗的地上,把落日衔进嘴里,哑着嗓子对马佳说嗓子冒烟了,要可乐救命,同样,马佳也不可以喝可乐,因为世界级著名男高音不可以对自己的嗓子有一点点不负责。马佳盯着蔡程昱,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扑腾乱飞的厄洛斯。


马佳嫌弃地皱眉,“蔡程昱,你能换个不那么狡辩的说法吗?”蔡程昱站起身来,开口就是高音冲破天花板,“抱~歉,艺术家总是这样。”


狗屁艺术家。


他们踩着太阳的裙裾开始双人舞,马佳把蔡程昱的手拉住摸上自己的喉结,蔡程昱看到他眼里的光畏缩地后退,马佳抓住了准头不好的金箭,“别动,唱歌儿。”


肋骨做弦,手指做弓,声带为音柱——一张烂醉的琴。


马佳含糊不清地从唇舌间漏出乐音,蔡程昱松开了手挪开身体,给他配和声,他们隔开一道阳光的距离。蔡程昱的脸又变得通红通红,他看到的肯定不是疯癫的堂吉诃德,因为幻想中的骑士不会记得为向他伸出手的青年摘下缰绳上缠绕的玫瑰花。


这一次,可不是两面坚硬的土墙相撞,是两颗太阳在密不透风的黄昏碰头了。


马佳觉得自己崇尚的疯人一般的浪漫到了尽头,他不敢伸手去捞,怕那是水中月镜中花;蔡程昱怕自己疯过了头,分不清什么是比蜉蝣多十倍的梦境,什么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于是他们柔情而绝望地相拥,他们拆解彼此的声响,他们重塑彼此的音色。


天呐,肋骨尽折,血肉如旧。他们闷笑着欢歌。


蔡程昱用力伸出手,他抓住了马佳的手,他突然有点难过,他说,“佳哥,唱歌儿。”这是一句几不可闻的“Grande Amore”,甩着尾音几乎要飞出了燃烧的地平线。可诗人突然踏着月光转过身来,他不再向往他的大路了,他伸手捞过这行险些迷路的诗句,叹着气竖起食指挡在唇上,枯焦的大地开满了花儿。


马佳醒了,他明白了,他成不了流浪诗人,上海、北京、弄堂,抑或胡同,对他来说都没有用。他把自己缩进初生的躯壳里,捧出来一颗粉粉丑丑的心,没有词句雕饰、没有音符梳妆,它只是随着他的的动作嵌进一段温柔的梦里。马佳颤颤巍巍地吐字,“程昱。”蔡程昱不是他梦境里诗性突然的发生,蔡程昱是那颗听他唱歌的老树,是贺绿汀故居外一整墙乐谱的浮雕,是书局架子上放得最高又最好的一本书,是外滩不拆的情人墙,是汇中饭店百年不变的红砖,是城隍庙最香的蟹黄汁,是粘牙的条头糕,是有一颗咸蛋黄的粢饭团,是死寂里最鲜活的心跳,是灰土纷飞的路上远方打来的一束光,是上海,是他的上海,是他梦里的上海。马佳把心脏埋进蔡程昱的胸膛,他渴望他听到,他渴望听到自己的歌声。


他们缠上双手,他们听到了血管搏动的声音。



蔡程昱问马佳,“你住在哪儿啊?”马佳说两个小时以外的地方,蔡程昱问两个小时什么以外的地方。马佳白他一眼说地铁啊,又找补一样地说不过交通费总比酒店房费便宜。于是蔡程昱跳下床收拾行李。天黑下去了,要命,要命。


马佳想,他要是真的拥有魔法该多好,他要在黄昏时偷来蔡程昱的肋骨,以期百年后醉得有血有肉。蔡程昱想得是,让他拥有蜉蝣的生命吧,这样他就拥有最美的黄昏和醉在这个时刻最好的马佳。




地铁上蔡程昱问马佳是不是北京人,什么时候回去啊,马佳利落地说,得等蔡程昱开学了,得等这个夏天过去。蔡程昱问他是几年级的,马佳说,Gap Year知道么,就英语说明文阅读里常有的那个,他现在哪个年级也不是,就处于这个Gap期。


蔡程昱闭上了嘴,开学是必然的,分离也是必然。


下了地铁钻进晚风里,蔡程昱又仗着马佳正拖着他的行李箱,大大方方开口说先想西瓜,还真有一辆装满西瓜的卡车停在路边,摊主正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蔡程昱刚接过切了一半的瓜,钱还没掏,就见摊主娴熟地收刀跳车爬上驾驶座,开车走人。蔡程昱捧着没套塑料袋的西瓜愣在原地,往远处一看原来是整治市容小分队经过,他们路过他身边还问他这瓜哪买的,是不是有小摊贩随机摆摊售卖,出于没付钱的愧疚,蔡程昱一本正经地翻了个白眼说,“这是什么?街头艺术啊。”马佳严肃地帮腔说没错儿,我们是艺术家,于是蓝制服的人带着同情的目光走了。


唉,艺术,艺术家。天生是少数。蔡程昱捧着熟透的大西瓜,踩在马佳的影子上,有什么用呢,如果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爱,那这注定是冷门的,是绝望的。


当第十天终于来到,蔡程昱醒来的时候马佳不在屋子里,鞋少了一双,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蔡程昱无奈地开始收拾东西,他翻到行李箱底层的一张光盘,哦,就是那张有他一分钟心跳的光盘,他想起昨晚他问马佳的话,“你真的是艺术家吗?”马佳摇头,又点头,他又问,“那你觉得我是吗?”马佳摇头,又点头。然后没再说话。蔡程昱想,他大概忘了自己写过的话吧。


他提笔在光盘的封套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一笔一划地签名,把它塞到了马佳行李箱的最下面。


直到中午的时候,马佳才回来,他满头大汗地空手而归。蔡程昱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准备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马佳拦住了他,他说,“都收拾好啦?有没有落下的我再帮你检查检查?”蔡程昱由着他看,还是没憋住眼泪转身出了门。


装什么艺术家呀。


过了很久,马佳推门出来,手里两个行李箱。他说,走吧,我送送你。一条十号线,一个陕西南路,一个虹桥火车站。


新天地到站的时候,蔡程昱问马佳,就这么急啊。马佳还是把人往里拽,一边拽一边说,“我也要开学了。”蔡程昱想起这十天他们关于地铁和公交车的很多回忆,忆所忆所,他要不要建一个自己的《无人》,因为里面真的要没有人了。


最后他们只是很轻地拥抱,力度比那天碰上的寄包吊牌还要轻。马佳对着淹没在乐器包里的蔡程昱挥了挥手。十号线又一次证明了它开得快飞起来的速度。


马佳没告诉蔡程昱很多事,比如他被父母甩了两巴掌后才来了上海,比如他在第八天晚上给家里打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电话,父母没隔着电话线甩他两大嘴巴子,只是说,想好好学音乐,还不晚,,又比如,他不是艺术家,但似乎只有成为艺术家,才能给蔡程昱他自认完满而极致的爱意,他特别想问蔡程昱也是这样么。


坐上车的时候,马佳惊异于自己省钱的能力,这么多天了,还是买到了高铁票,甚至还有多的钱搓一顿。他拦下了乘务员的小推车,他说,“来罐啤酒。”











  

晚上,蔡程昱终于收拾完行李,他在边栏里摸出来一张光盘,他不敢置信地红了眼眶,是那张心跳的光盘。他把光盘翻过来,却发现写了不一样的字,是马佳的字。


“程昱,我不是艺术家。你是我永恒的发生。”下头一笔一划写着那个他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还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他问新认识的舍友借了CD机,戴上耳机钻进被窝。


前面的心跳跳得很快,像是跑了很久终于停下,扑通、扑通,蔡程昱觉得自己的心也是这个频率。他想起来自己从录音室出来的那个瞬间,马佳抬起头的瞬间,那个眼神,像等待了新生儿很久的男人一样,当时他没有懂,他只会放声大哭。他突然有点后悔,没有在中午马佳赶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相似的拥抱。听诊器贴上心脏的感觉实在是有些怪异。


蔡程昱按上自己的心口,已经踩进北京城月光里的男人,把心跳留了一分钟在上海。这一分钟,是他们的一分钟。


大概快结束的时候吧,蔡程昱听到一声记忆采录中以外的声音,马佳一定是弓着身子才让听诊器收到音,他说,“程昱。”


蔡程昱听着马佳的心跳声,想起了那天马佳的腰胯,一下,一下。


他准备睡醒了就打电话给他。



幸好,他们都不是艺术家。







【注】:1.文中展览真实存在,是2018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波兰艺术家 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忆所》。


2.“在灯牌底下碰头好伐”语出 惜珍《永不拓宽的64条马路》


【说明】1.取名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词,如果没有的话就类比“类人猿”下?


2.由于理论和实践经验的缺乏,作者不会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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