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性癖耽佳句

[佳昱户晓]/有瓷璧人

双青瓷,一发完。


“程玉,我今天学到一个好字。”最后一个人离开展厅之后,马佳迫不及待地开口。暗黄的光打在青瓷身上,沿着极小的缺口流进瓶身。“是什么?”另一只青瓷打了个哈欠。


“昱,日立昱,我听见一对夫妇在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儿起名字,讲到这个,说是好兆头,好光明,还有新的一天的意思,我想着,挺适合你的。”马佳慢腾腾地沿着瓷器的纹路伸展开“身体”。“可以,这个名字我喜欢,程昱……就它了,新的一天,新的一天……”蔡程昱从瓶身上后贴的白瓷处钻出来,马佳赶忙把手递过去扶着。“紧张什么,早就不疼了,养养就能好。”他悄悄松开扶在腰上的手,顺势靠在了马佳身上。


博物馆里老式的发条钟响了,当得一下。“什么时辰了?不对,几点啦?”蔡程昱这样问马佳,在每天六点半——不厌其烦地。“半点了嘛,今天出去看看太阳好不好。”马佳不厌其烦地回答。


正门的玻璃转门被锁上了,好在视野开阔,斜斜一缕斜阳射到花砖地上,也算照得一身暖黄。“你瞧你,好好一青瓷,晒成这模样,这年头都没有皇上了,难不成还想着成个秘色瓷被人供上去?”马佳的魂形比蔡程昱略黑了些,每每都要被他拿来打趣,“我这是养身修性,也不知道是哪个,有气无力在我旁边躺了二旬才下地走动,大暑天的阳光可不都被我一个照去了?“”就仗着现代人有那个,那个……”“空调?”“别打断我!就仗着有空调就瞎蹦跶,也不怕晒裂了。还有,我动不了,那是自己要伤的吗,你提这个,还嫌不够伤心。”蔡程昱方才还气焰高涨,讲起过去的事又委屈起来了。马佳自知失言,挤出个鬼脸凑过去讨好蔡程昱,“怪相。”小青瓷扭开头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马佳和蔡程昱原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原打算一齐装箱销往西域的,本都是成色极好的瓷器,只蔡程昱的瓶口处不知怎么了,弄上几个小黑点,那商人惯会做生意,眼珠一转,说不如就留下马佳这一只,成了孤品拿去海外,说些天花乱坠的哄哄那些大鼻子,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于是在马佳被装上商船的那天的寅时六刻,蔡程昱连同八十件残次品,被打碎、就地掩埋。恰没赶上那天的日出。


“唉。”马佳叹口气,搂着蔡程昱的手又紧了紧,“不过还好,我们还是钻到一个琉璃柜子里来了。”


马佳也不走运道,那好端端的商船,走到室利佛逝触了礁,水手走得脱,满船的金银瓷器却动不得,眼睁睁被看着沉下水,马佳当时魂识不够,身子里满当当被灌进海水,只能憋一口气消了形,任由自己落到海底去。如此一等,就是一千四百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深潜的游人发现,打捞出水的过程中,又因为雇的劳工里有不少当地渔人,不晓得如何仔细地对待这等细巧器物,马佳又吃了好一番苦。


“待在水底下,肯定难受死了,你那会儿怎么过的啊……”蔡程昱自己转过了弯,想起马佳的不容易,便不闹了,安安生生地窝到他怀里,手还抓上了他的衣襟。


马佳只告诉蔡程昱自己泡了个时长一千多年的澡,却没说自己一路上是怎样地提心吊胆——那些当地人见他是难得地完整,模样又好看,偷偷放到私人随身的物品里去了,估计是想着倒手卖掉,又或者留着自用,若不是一个老夫子强行要求检查劳工的财务,他或许仍在四海八方流浪;他也曾无数次地感受到,许多双粗糙的手不怀好意地把玩他——这是异于修复师傅小心翼翼的触碰的;在各种各样的语言里,他被剥离到只剩一层青色的、脆弱的釉彩。他被困在瓶身里,这亦是自保的方式。在暗无天日的海陆交错中,马佳唯一能不断拿来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是有关故国瓷窑里的另一只小青瓷。


“其实还好,毕竟不用喘气。”马佳闭了闭眼睛,试图离开那些并不美妙的回忆。“乏了,让我靠一会儿吧?”马佳牵着蔡程昱的手走到供游人休息的长椅前。


“上次一起看夕阳是什么时候?”蔡程昱想着马佳睡熟了,小声地自言自语。


那似乎是一千四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们的胚身刚烧好,被搁在木架子上烘干,蔡程昱悠悠转醒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青年人好以整暇地抱臂看着自己,那个男人说,“我叫马佳。”并不很懂礼仪的样子。而在他们开口和对方说第一句话之前,就已经一起看过了没被小窗拦住的一线光。


后来自己被打碎、被修复,在漫长的恢复期过后,他睁开眼睛,面前还是只有一个人,那个男人还是说,“我叫马佳。”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我们一千多年前就见过,你难道忘了我,佳哥?”于是马佳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就是生怕你忘记了。”蔡程昱听了这话笑了,马佳也笑了,他们对上了眼神,然后蔡程昱有一点明白过来,在自己时断时续的睡眠中,究竟是被一束怎样的目光笼罩着,而这目光究竟又来自谁。


马佳说,以前瓷窑的工人戏称他们这种一对儿的瓷叫“兄弟瓷”,出自一块泥,上的是一缸釉,进的是一个炉。在无数瓷器的窃窃私语里,他们确实能听出许多关系,譬如一个庞大的家族、譬如兄弟、譬如姐妹,甚至还有要缔结“君子之交”的朋友,夫妻,却似乎独独没有他们这样的,这叫什么,说兄弟不兄弟,说情人不情人。


可他们是彼此的骨中骨、血中血。


难道只凭马佳比蔡程昱早见天光半刻钟。



他所不知道的是,自装载马佳的商船驶离扬州港的那一刻起,马佳就立下誓言,总有一天,他要再和蔡程昱相见。因为他是他在世上唯一可称朋友的存在,他是他破除混沌的原初光芒,他是他的血缘,他是他的故乡。


“怎么哭了。”马佳抬手擦掉蔡程昱落到他脸上的泪水。“没,没什么,就是,就是太想了,太想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蔡程昱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没有的事……之前半夜在柜子里面唱歌不是很开心的吗?这会儿觉得吵起来了吗?嗯?”马佳把头从蔡程昱腿上抬起来,仔细地盯着他瞧。蔡程昱被这一句激得哽住,脸变得比眼睛还要红起来。“没什么好难过,我们已经得见天日了,不是吗?”马佳恋恋不舍地感受着最后一缕阳光。


“唱歌也挺好,反正只有我能听见。”他伸手勾勾蔡程昱的鼻子。“我有没有说过,我被装在船上的时候,木箱子里漆黑一片,一条缝儿都没有。”但当他掉进海里,那些水涌进来得那么快,那么多。


“我特别向往箱子外头的世界,外头的一切。”尤其在想,那个商人到底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把蔡程昱也装了上来。

 

“当我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听。有一次船靠岸,我听见岸边有个女人唱‘妾思江外客,早晚到边停。’”

 

“我就想她是不是跟着船走了陆路,或者她是不是听过来自长江上游更古的声音。”也许她们传唱到这边的歌谣已经被蔡程昱听过了吗。

  

“我还想念窑匠哼的诗,有助睡眠。”这样黑天总归就短一些,虽然他早已无法区分白昼黑夜。

 

“后来我就学会了唱,跟着男人唱,跟着女人唱。”

  

“对了,你的唱,是谁教的?”

 

 蔡程昱听马佳的事入了迷,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嘴巴下意识地回答,“你啊……”

 

在小青瓷还是更小的青瓷的时候,看不见东西,就听见旁边有声音跟着窑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哼歌,不成句子,只是依稀有几个调;等他睁开眼睛,听马佳说话,觉得那腔调就好像唱歌一样好听;昏睡的时候,他总听到以前那种模糊的歌声,切近切远的。所以当他彻底恢复意识以后,第一件要实践的事就是试着自己唱一唱,看究竟能不能发出梦里的声音。


蔡程昱已经历够了沉默,埋在土里的时候,他是支离的,他觉得自己是没有生命、也没有魂灵的,在漫无天日的等待中,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去谛听,他捕捉每一分细小的波动,于是他听见一些什么,似乎是恐龙葬送在意外中的呼喊,透过地核层层叠叠地反了上来;似乎是三叶虫的呢喃,躲藏在岩石层里的传说;似乎是自己的碎片伴随着每一次扭动而愈加破碎的声音。他的旁边落了一块彩绘的碎片,是一条鱼——在他被掩埋的时候趁着灯火看清的,可惜工匠的手抖了一分,毁掉了一条漂亮的尾巴。他觉得自己好像那条断了尾巴的鱼,在水中挣扎着摆动,在岸边奄奄一息地眺望泡沫。他知道自己的身边是有色彩的,但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曾经的记忆,并没有多少希望——除了有关马佳的片段。他总是莫名地想起商人口中念叨的“海”,至于对那一大汪蓝水的猜想,他想是沉默的,唯一与自己处境不同的是,海底有活生生的、真的鱼而已。


“哦?那你能给我唱首歌吗?”马佳似乎并不意外。

 

夜已深了,外头的路灯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不用添油,也不用防风。

 

“学那个姑娘给我们放的歌吧,我记了几句词。”

  

“好啊。”马佳坐起来。

  

“我常常想,在几千公尺以下的地核,那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一些什么。”竟是马佳先开了头。

  

“如同我的沉默,但岩浆奔涌着,血液流淌着,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和马佳相隔甚远而彼此思念,是黑暗赋予他们不鲜活的生命以长久的坚韧。

  

“到了深夜,你就会听见,那无言的歌。”马佳唱歌的声音实际比蔡程昱还要响。

  

“我常常想,在几千年那无尽的岁月,倒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尽管他们已经不年轻,但就几千年而言,还是后者更老一些。会有这个机会的吧,让他们活到几千岁,也许那个时候能剥夺他们生命的方式就不是打碎深埋,而是一碰就化成粉末,其实也很好,最好能找个上风口,他和蔡程昱就能在风里再度交织。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什么,拨开尘雾和泥土,我会让他复活……”他们已经复活了不是吗,或者说他们其实从未死过,仅仅是因为必然与偶然、而用一种安静的方式度过了近乎空白的一千多年。

  

“总有一天,呃……他生活……呃……”歌词没有记全,调子走得七七八八。

  

“这首歌真好,明白。”蔡程昱先收了声。

  

“我们曾经怎样地生活?”马佳把头转过来。

  

好像不过是一起看看太阳、烤烤火、唠唠嗑。

  

竟然靠着这点事情就撑过了许多年。

  

难道说,老家伙和旧时光真的是绝配?大唐可已经亡了。

    

“你知道我名字是哪个佳的,侧过来看,你想,像不像人埋在土下?”马佳挑挑眉。


又或者瓷泥的宿命属于土,无论是在海洋还是在陆地。

  

“或者说人站在土地上。”

 

瓷器毕竟是瓷器,已经脱离了单纯的、空洞的土壤。

  

“为什么是‘昱’?”

  

“太阳站在厚土上,土地躺在我之上。”

  

寅时六刻,天就要亮了。

  

“不是的,是,人站在太阳下,人站在土地上。”

  

“我想起来了,那句词。”蔡程昱抽抽鼻子。

  

不是因为什么兄弟瓷,也不是因为什么摇篮曲哄睡歌,而是因为,

  

“我们曾经一起生活。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将要一起生活。”

   

这样就有阳光,有歌唱,有希望。

  

“我喜欢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马佳牵着蔡程昱往回走。

  

“当我在琉璃柜子上的影子被来往不绝的游人交叠,我就觉得,我已经拥有了二十四个时辰了,于是我仿佛也成为穿梭在大厅里的一双足履。”

  

蔡程昱松开马佳的手,往瓶口钻。

  

“在被运来的路上,我听到很丰富的声音。我听到信使接件的声音,他似乎比驿马跑得还快;我听到老夫人哄小孙孙的声音,她听起来有力气极了;还有许多响笛和轰鸣,那比大慈恩寺的新年头钟还要响亮;最后,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于是我想,这是个好时候,繁华和乐远盛于大唐。”


  

博物馆的大灯被打开了,最早到来的管理员发现,那只出自越窑、后经修补的青瓷似乎和那只沉船里捞上来的青瓷靠得近了些。

  

可能是眼花罢,他打开落地窗的窗帘,太阳光温和地照到玻璃柜上。



仅以此文致敬 上海博物馆特展《寶暦風物》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展(—2021.1.10闭展)

歌词出自《总有一天》(音乐剧《金沙》唱段)<词>关山<曲>三宝

“昱”字解读灵感源于 @我爱强兔 


评论(14)
热度(142)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文谙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