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性癖耽佳句

[佳昱户晓]/两个家乡

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1W+,HE。

 

“截止1985年末,尚在北大荒的老兵中,荣获“战斗英雄”称号者128人、特等功荣立者408人、立大功者2929人。”

  

“20世纪60年代,54万北京、上海、天津、浙江等地的知青踏进衰草寒烟的北大荒,屯垦戍边,保卫家国。北大荒成为黑龙江垦区的代名词。”

  

“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知青大返城潮流中,95.5%的知青返城了。”

  

“据不完全统计,至今尚有80万知青永留农村。”



“以前不是没想过走,可停着停着,就在这里生了根。这里的日子很兴旺,人很好,暖气也很棒。”——蔡程昱(上海知青)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没有愧对亲人,最乐呵的是和他过了这么些年的日子。”——马佳(北京知青)

  


自上世纪90年代初起,本书(《两个家乡》)编者深入北大荒,找寻留守知青、采访数百人,最终在百余份有效录音中选取出十六个真实故事,编辑成书,本文系在编书过程中原预备使用的一份材料,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实现,终被弃用。特此留念。

 

蔡程昱:你们(采访人)不是第一个打电话给我们说想采访我们的,之前就有个作家,不知道怎么,搞到了我们家的电话,说要出书,希望我们配合着提供一点材料,报酬丰厚。


(采访者:那你们接受了吗?)


马佳:没有啊那是,那个人说话太冲,仿佛拿了杆笔很了不起的模样,说的谁不会识文断字一样!


蔡程昱:主要是因为,当时短短聊了两句,那个人告诉我们他对于我们这种人——就是留守知青的一个比喻,“反季节候鸟”。我俩当时对看一眼,都觉得和这个人没聊头了,就拒绝了。


马佳:你问我这个比喻有什么不好?我告诉你,这个比喻哪儿都不好。这个人想说明什么呢?无非是我们留下来的人错开了返城高峰,错开了回去的“好季节”;再就是“候鸟”,南北来回飞呗,两边儿都筑一个巢,可在东北这里,“候鸟”可还指那些专门南下过冬的市民,他们和我们的性质不一样,我们当初就是劳动,没有享乐的成分,更提不上一年到头来逆着冬夏往回走一趟,要我说,还不如叫“逆人潮”的什么什么呢。


蔡程昱:是,还候鸟,总不会有我这种一来北方就连着过了四个冬天也不往南去的候鸟吧!


马佳:诶呦,这好像有点儿扯远了,咱还是正式点开个头吧?

 

马佳:我马佳,北京人,读完初三以后进部队当了两年兵,复员以后响应号召,上北大荒来了,当年也算个知识青年了,具体算起来,64年来的。


蔡程昱:咳嗯,我叫蔡程昱,在安徽出生的,我爸和我妈早分,我妈就带我回了上海娘家,算上海人,读完高三以后,也是大家口号都喊起来了,响应号召嘛,就落到这里来了,那是69年的事情。


马佳:我们家还有个弟弟,当时刚满16周岁,政策摆在那里,不是我走就是他走,一家留一个嘛,我当时刚从部队里退下来,糙乎乎的,什么也不怕、什么苦也吃得,总不能让他一个嫩生生的学生仔真往乡下去了,我主动跟爸妈说我走,怕他们有什么思想负担,我直接注销了北京户口以后才说的。


蔡程昱:我是独生子,其实不用走。但那会儿我外婆走了,她底下儿女多,也说不上给我妈和我留了什么,我妈是个裁缝,做挺讲究的西服和洋裙子的,那阵子没什么客户,生活一下子就负担大了,我读完了高中,她想让我读大学,我也想,可我看看家里的条件,还是说算了。我找下乡去了的同学打听过,不就是到农村去做农民吗,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有工资拿,资历上去了还有探亲假,实在比赖在家里吃妈妈的好太多了。我就讲我要去,我妈舍不得,我们学校、街道的宣传干事不知怎么听到了这个消息,主动上门做我妈思想工作,还要拿我的事例做典型宣传、鼓励更多同学主动下乡,不要躲在家里等相关人员上门抓了才舍得做决定。这下子好了,不走也得走了,唉!


马佳:我们家在北京就差不多在农村那一块儿,小时候也是跟着爷爷奶奶下过地的,好歹知道犁和锄头是怎么回事,伙食是特别艰苦,尤其刚来的时候,冬天,比北京要冷好多,食堂里有时候都没有什么菜,一碗筛得不细的黄米饭、混点儿沙那种,配几粒腌黄豆,要么几根酸菜,就是一顿饭了。部队里是天天练体能的,所以砍树、割麦子割豆子还不算特辛苦,适应适应就好了,多吃点饭的事。


蔡程昱:我刚来的时候可受不了,来之前人家说得好好的,是部队编制,一排排宿舍楼那样的,一起吃饭一起活动,我坐着卡车往这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哪儿是啊,就是几间草房子,稀稀落落地连成一片,同一批的有几个上海人,哪里想过是这种条件,不管男孩子女孩子,看到这情景都懵掉了,憋在那里悄悄掉眼泪,我还比较乐观,给大家讲笑话听,说艰苦一点也挺好的,锻炼身体磨练意志。


但再怎么乐观,进了屋子也笑不出来了。我来的时候是夏天,南方那边夏天就是蚊子多一点,点点蚊香就好了,东北这边倒是没什么蚊子,可是苍蝇多啊!好多个压在那里飞,都不怕人,嗡嗡嗡得可招人烦了,别的大虫子也多,搞得我紧张得不行。再就是床铺的问题,我之前想过是大通铺,毕竟没睡过,还以为能有个帘子保障一下个人隐私,实际躺上去,能够翻身就不错了,没有那么多空地方挡这个防那个的。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下午四点钟到的,生产队的干部给我们说了说注意事项,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就把我们拉上山了,我不会施巧劲儿握斧头,没砍几下就出水泡,累狠了也顾不上什么个人卫生了,后来就一直长一直破,直到磨出老茧才算罢了。


马佳:嗐,我们俩这点子经历你肯定听过百十来遍了,还是讲点有我们个人特色的吧。蔡,讲讲我们认识那会儿的事儿呗。


蔡程昱:下乡的时候赶上文化大革命,什么书都不敢带,平时好容易得了空,不是几个相熟的朋友聚在一起聊聊天、就是去看红太阳思想宣传队排节目,十回里能赶上一回正式演出,不过彩排都看过几遍了,正式演倒没什么意思了,有天晚上,我的那些伙伴看得很起劲,我觉得无聊,打了个招呼自己往宿舍走。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走在黑黑的夜里,突然想唱歌,开口发现是《东方红》,觉得没劲,收了声重来,绞尽脑汁想想有什么文艺点的、没有思想问题的歌曲,没想出来,嘴皮子一翻就悄悄唱起来了《怒潮》里那段《送别》:……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镖望君还……我哼得很低,心想不会有人发现,后来屏着呼吸听着风刮了几道,确定这条路上没人了,就放了点声量,没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面有人咳嗽,我当时血都凉了。那个人肯定听出来了,他要是不放过我,我在忆苦思甜会上是要挨批斗的,说不定还有更糟的结果。


马佳:我当时看有个知青悄没声地往场地外头走,也不拿个什么照亮的,怕出点什么事,悄悄跟在后头,刚翻过的地松软,我踩上去没脚步声的,不怕吓着他。跟了一会儿发现他挺有意思,开始自己哼起歌来了,我听了听,放心了,正准备走,听到他哼《送别》,吓了一跳,这在那会儿可不是什么能唱的东西,它被批为有“拥彭拥刘”倾向。我没想着抓他把柄,只想出个声提醒他,别被人听去了,结果他呆在原地半天没动弹,我寻思着我是不是给人吓傻了。


蔡程昱:我正愣着呢,脑子里面都想好怎么跑快一点,夜黑风高的,我穿着统一配发的大衣,帽子扣着呢,绕个弯子回演出场地就行,只要不露脸,就不怕那个人认出我来,要是实在被抓了,就,就那么地吧!我这边儿正两股战战准备“慷慨就义”呢,听到后面飘来一丝压低的歌声,不是别的,正是接着我那首歌往下在唱。


那声音越拉越近,越唱越轻,但我能感觉到那声息就吐露在我耳朵旁边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大衣轻轻擦过我的肩膀,仿佛革命年代的地下党接头暗号,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是不敢置信地激动。


马佳:其实我很喜欢那首歌,


蔡程昱:我鼓起勇气扭过头看了一眼,他的声音就停了。


马佳:“同志你好,我叫马佳,109生产队的。”我当时这么讲。


蔡程昱:我也回他我的名字和编队,也不敢再说话,拿捏不透这个人心里想的什么,后来直走到有亮的地方,他才认认真真同我解释,说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是担心我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出什么事情云云,末了,还说句,我唱歌很好听。


马佳:我就这么记住这个人了呗。


蔡程昱:那会局势不明朗,小姑娘好多找了当地知青的,男同胞也有娶当地媳妇的,一时间我周围几乎都不落单了,朋友撺掇我也找一个,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留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找这里的姑娘做老婆,队里的知青间禁止谈恋爱,就算有想法也没法发展的,再说了,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也就二十出头一点吧。


马佳:后来有个大工程,疏通水沟的,大冬天,几个队一起合干,我就又碰到他了。


蔡程昱:大家比较照顾女同志,天寒地冻的,不能让她们碰凉水什么的,大家都让她们帮着挖挖土方运运工具什么的,我一开始是跳在沟里边凿冰的,出了半个钟头力气上去歇息,歇的时候通了一半,水就泄出来了,轮到一个知青休息,空出一个人的位置,一时间手上有空的只有我一个男同志,我看那个冷水啊,心里犯怵,又不能临阵脱逃,就算彼此之间不认识,也是过不去面子的事情,正咬牙呢,狠狠心准备往下跳了,看到一个人利落地往下跳,填了一个缺。我心里感谢极了,绕到正面去看他的脸,觉得眼熟,想了一想,这不是马佳嘛!


我刚刚才看到他在外围组织工作,怎么可能会需要他往这里来?我明白他是刻意帮我,心里更有好感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把专门给这次参加工作的知青发的鸡蛋给他了。


马佳:我正蹲在大石头上面吃饭呢,裤子下摆湿了,也不敢脱,脱了这腿就别要了,只好使劲拽着大衣往脚上裹。然后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递过来一缸子热水,我抬头一看,嚯,是唱歌好听的那个小蔡。


我道了谢喝热水,饭盒子放在一边,没什么菜,就剩几口光秃秃的米饭,他心细,把饭盒子捧到腿上放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卤鸡蛋,我让他自己吃,他瞟我一眼,让我慢点喝水,别呛着了,就在那剥起鸡蛋来。


我当时喉咙里一哽,眼泪都快下来了,出来六年了,没回过家,也没人这么关照过我,是,我当时是存着照顾他的心思才往沟子里跳的,但没图过他非要表示点什么。他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剥鸡蛋,壳剥完了还要把一层白膜撵掉,挺讲究的,一边低着个头小声说谢谢我。我就想,这同志也太可爱了!


蔡程昱:你净老不正经!那天搞完工程,下午放假,没车子接送,我们几队人就慢腾腾往回走。我一开始走在前面的,想着赶紧回去烤火了,看半天没看到马佳,回头一看,他慢吞吞走在后头,还在和人说笑,我想他那个裤子是不是还没有干,就这么走在寒风天里,落下病就出问题了,蹭过去催他快点走。


马佳:我当时是真的已经忘记裤子那桩事了,看到蔡程昱才想起来,我想他提醒一句就挺好了,结果他不放心,紧赶慢赶我回宿舍去换衣服,看我进了门才走。


快晚饭了,他又来了,怀里揣个针线包,我窝在炕上懒得动弹,问他咋回事,他拎起来我搭在炉子边的裤子——好家伙,我挺久没洗了,看他拿起来还怪不好意思,他指着一个小口子给我看,我倒真没仔细看。


蔡程昱:我以前跟着我妈学过点手艺,很多客户的裤子就是我踩着缝纫机缝的,那天我看他的裤子破了,脑子一热想起自己的手艺,急吼吼地问女知青要了针线冲过去,还蛮有献宝的意思的。我看他的裤腿好像宽一点,问他要不要做一点收口,他说好好好,直接把腿伸出来比划。我哪知道他窝在被子里面一条棉毛裤也不穿的!不过啊,他那个腿,是真的蛮细,还匀称……


马佳:程昱!


蔡程昱:啊呀,反正就是这么一来一去,我们就熟了,下一次碰到他的队友,他就给人介绍说我是他的好朋友,我笑笑,不说话。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就觉得跟他待在一块儿心安宁得很,我问他读到什么年级下来的,他告诉我说初三,之后还当兵了。


马佳:那会儿没有什么能公开讲也不怕人听去的事,我就给他讲复员下乡时候的事情。退伍的有一些老兵,也是安排到北大荒参与生产的,他们里面有很多前线上退下来的,知道九死一生是什么滋味,以为东北这块儿也不太平,心神很不安,上头怕他们趁着探亲长假跑了,迟迟不批假,最后有几个队长联合出军令状,说给15天假期,15天之后,保证无一人缺席。我也趁着这时候回了趟家,把这些年省的津贴给爸妈了,弟弟要读书,要用钱的。走是从北京南站走的,看见几个穿军装的人跪在车站外面的地上,朝不同方向磕头,大概是以为自己回不去了吧,后来我打听了一下,那批四百多个军官,没一个脱逃的。


蔡程昱:我越听他讲这些,就越心疼,想想那时候他才几岁啊,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之后,我很仔细地问了队长和书记,确认中学的课本带到这里来没什么问题的,就是英文的要慎重,除了Long Live Chairman Mao什么也不能喊,于是趁着第一趟休假,我回上海,把那些旧课本翻出来了,打了个包背回来了,妈妈问我拿书干什么去,我说我要做个小先生去了,给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马佳:其实那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高考会不会恢复,思想动荡什么时候结束,蔡程昱就问我愿不愿意接着学,也许多学一点,多懂一点,希望就多一点。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费半天劲图个什么。


蔡程昱:我不知道自个图个什么,他也是个傻的,搞半天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那天我正给他算题呢,他拽住我的手,支支吾吾让我表态,我吃了一惊,心里头狂跳,外头人声嘈杂,指不定钻进来一个脑袋撞见了就要坏事情,好容易定了定神拿出点魄力来,告诉他,“表了态咱去打结婚报告?闹呢?好好学习!”还敲他一个“毛栗子”。


他也不生气,捂着脑袋笑嘻嘻地跟着我学算数,晚上悄悄给我约到田头,拿手指头勾我的手指头,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算讲究了哪门子情调。


马佳:反正,就这么定了。人家只当我们俩是要好的朋友,不想别的。


蔡程昱:差不多是76年往后吧,思想革命闹得差不多了,有风说知青可以返城了,身边几个小姑娘说着生毛病,就送回去了,我还傻呵呵地告诉她们好好养身体,以后来信联系。后来因病走的人越来越多,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上海老乡临走之前悄悄叮嘱我,赶紧填一个病历单,再晚就很麻烦了。我想了想,如果填一个单子就能回家,就能再和妈妈一起住,是很好的事情,可是,马佳怎么办呢?


马佳:我有几个哥们儿消息灵通,早就想好了法儿回去,我托他们捎信给爸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父母身体都还好,马乐挺懂事,就是书没得继续读了。


蔡程昱:我从前就总想着回家,和马佳在一块儿了,也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身边好多人都假离婚了,有弄假成真的,也有真真假假的,弄不明白。我和马佳,没有什么官方关系牵绊着,其实狠狠心,自己走掉,也是可以的,但终归是同甘共苦了这么几年,说心里面不疼是不可能的。


马佳:他和我商量,说要不一起回城,一个一个地办,一个先回了城里,另一个往回找也方便,不过就是看谁的父母身子不好,就让谁先回。讲起回去的工作,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母亲的活计不在国有单位里面,没法传给儿子继承的,老客户也有些不在了;至于我妈,我妈没有工作,我爸的岗位给弟弟顶替,我们早就讲好了。


蔡程昱:那一年,东方红太阳落了嘛,大家头脑更活络了,我捧着私藏的小说也看不下去,想着哪里才是出路。


马佳:之后,就宣布恢复高考了。我说,要不他去考。


蔡程昱:我们俩想得还真是近,我是想要不我赶紧找个工,供马佳先读书,他岁数大了,上年纪记性就会不好,再同小孩子和老三届们混在一起,老不老小不小的,心理压力也大,高中的知识,这么些年我给他讲了几遍,几乎不落什么,应该是能考上的;他偏不要,要我去。我承认,我很心动的。


马佳:我当然知道让蔡程昱接着读书或许是最好的出路,但我当时私心还是没抗过去,我看他窝在椅子上不说话,知道他也纠结。我合该说点大义凛然的话,让他赶紧奔向光辉灿烂的未来,但我没有。我说,蔡程昱你想清楚,回去了,你上海我北京,我们可以写信,可以拍电报,也可以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但就是不在一起生活了,也许再也不会一起生活,家里人问,就还说是要好的朋友好不好。


蔡程昱:你倒蛮坦诚。


马佳:他不说话,我不敢抬眼看他,我想我真卑鄙,会想用这种事套住他。过半天,他说话了,抖着嘴唇子说,说什么来着?


蔡程昱:“马佳你混蛋!”


其实不用他说那个,我想是想明白了的。我这个人重情义,一般朋友都舍不得断联系,何况是马佳,如果回去了分居两个城市,我没有定的工作,那肯定拼了命也要凑到和他一起去的;既然他非要拿北京上海说话,那我索性就刺一刺他。我想过了,读书有什么好争的,我如果读了大学,那么和他的初中文凭就差开两个层级了,不是讲我对他就会生什么别的想法、瞧他不起,我是生怕他再对我有那种供着阳春白雪的情绪,老早在一起就是这样——好歹也是个北京人,皇城根底下养大的,怎么还不自信呢,我说我祖籍要是首都,出门都要横着走的。两个人过日子,搞那么多崇拜就没意思了,所以我跟他说得很明白——


马佳:要么我去读,这最好,如果我不去,他绝不会去考的。


蔡程昱:我知道马佳,他是心里太没着没落才会这么跟我说话,所以我下达“指示”,回城的事情先搁置,先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弄明白。


马佳:哎呀,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本该我操心的事情,他一个人都安排好了,找了两个人共同的朋友,请食堂做了一点饭菜,以践行的名义问队长讨了一瓶酒和一对漂亮的杯子。


蔡程昱: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拎着酒瓶子往马佳屋里走——他那屋人本来就少,现在就剩他一个了。我把瓶子往桌上一放,拉起他的手问他走不走。


马佳:我真是傻透了,还问他要干嘛,他都穿了中山装了还能干什么去,总不能是趟着泥巴地照相去。他可能喝了酒了,酡红个脸凑过来问,“咱俩结婚吧?”


蔡程昱:我算过了呀,咱们俩势均力敌,出身都不错,也是顾家的人,最主要的是,他有一个行李,我也有一个行李;他有一个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大破木头箱子,我也有一个印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大破木头箱子;他有一个暖瓶,我也有一个暖瓶。挺般配的。


马佳:吃完饭他竟然真的要照相,我穿着中山装,我趟的泥巴地——我背的他。


蔡程昱:我妈来过信,说还是希望我回来,不过不管怎么样,尊重我的选择,关系活动不了,也不要拼命活动,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了。


马佳:我爸妈也是这么说,说家里没什么好记挂的,照顾好自己,为了让我安心一样,还给我汇了一百块钱。


蔡程昱:那个时候聪明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农场空了很多,医院里护士医生没有啦,学校里老师没有啦,学生也不多了——有很多被离了婚的父母亲带走或是送到老家去了,地里的拖拉机也闲置着,没有人开。


我和马佳也不急着搞生产了,在沿着小路能散一整天的步,那会是冬天的事情。


马佳:有天正走着呢,在路中间发现一个掉下来的鸟巢,我翻着看了看,竟然是燕子的,这大冬天的,里面还有几个蛋,这鸟妈妈未免太糊涂!我准备烤了改善伙食呢,蔡程昱拦我,他说,要不拿回去孵孵看,要是孵出小鸟了,就不走了。


蔡程昱:对,我还说,但让我先回一趟上海。

 

蔡程昱:回了上海,我先给妈妈跪下了,说我已经结婚了,找了个男人。妈妈没说什么,拉我起来,问我回来几天,我说十天吧,妈妈又问我他的尺寸,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叹口气说这些天给他赶一身衣服吧,让我带回去。妈妈好像明白我此行的犹豫,从箱子里翻出一对长命锁,告诉我那原是留给我的孩子的,既然没有什么用了,那就拿去改善生活吧。


我不敢在狭小的家里瞎转悠,害怕撞上妈妈泛红的眼眶,只好每天借口找找回忆、一大早就躲出去。


我听人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加印了一百万册,全新版面,想一想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找了家书店就钻了进去。我一进门就看到一排整齐的红册子站在左边的架子上,但我那时非常想和人交流一下,我默念了几遍用来询问的上海话,用变了点味的腔调和店员搭腔。那个女店员对我的询问倒是不奇怪,低头扫了一眼我的裤子,眼神倒是变了变,“你是我今天第一个看到没有穿喇叭裤的诶!”我愣住了,喇叭裤?那是什么东西?“卡其色喇叭裤子呀,你不会不晓得吧!”女店员笑了笑跟我解释。“对了,你要哪个版本的呀?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民出版社、译林出版社,还是哪家?”她又追问道。我知道她是无心,但我不受克制地生气起来。


那个新鲜的词汇,仿佛不是从一个和我口音一样的人嘴中讲出来,仿佛已经不是中国话。我正被那一长串名字弄得头脑发昏,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跟不上潮流啦!我出门不穿喇叭裤,我看书不挑出版社,多么严重的、跟不上时代的思想错误!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外国小说,凯旋归来的战斗英雄穿着款式陈旧的便装,在脱下光环后,人们笑话他,认为他简直是旧时代的遗老,而这离他走上前线仅过去了十几年而已。我最终没有反应过来,说了谢谢离开书店,走的时候还被推门狠狠撞了一下。


我挎着包在街上走,听到有人叫我,“同志,收豌豆啦!”我愣了,上海哪里来的豌豆收?他又指指我的手腕,哦,原来是“手腕肿了”,他讲话口音很重,是我听错了,可我偏偏联想什么不好,非要往那块满是黑土的大地上想去?这怎么行!我悄悄在心里斥责自己,那个人还在盯着我瞧,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扫了我一眼,走掉了,我也瞄他一眼,他竟然穿着一条“卡其色裤子”!


我当时一下就懵了,浑身都没了力气,我想,我竟然还没有一个外地人懂时尚!我很快又醒悟过来,自己竟然在贬低一个同志,仅仅因为他的籍贯和穿着打扮,这不正是,从前的我最不愿发生的事么!可骨子里面一点儿优越感又隐隐作祟,我想说些什么给自己打气,却发觉自己拥有的所谓“优势”都已经什么也不算、给人瞧不上了。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腋下夹着一本书,穿个小皮鞋,身边的同伴也都是这个打扮、夹一本书。我看他们的书,每一本的封面都像是我想买的那一本,我看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像是小时候的我自己——不!我那时候更考究,小外套小西裤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可我已经永远不再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我开始听不懂人们的话语,开始拼命攥住少得可怜的一点过去,开始用计较尖酸的眼光看事情!


天黑了,我抓紧布包带子,却记起城市的夜晚有路灯。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却发觉这片没有星星的夜不属于我。我只好快步往家走。


在那样一天,我竟然迷路在自己的家乡。

 

回了家,妈妈把一个手帕包、一个大包裹递给我,她说去吧,要好好生活,逢年过节写个信,有假了回来看看。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是那么地期望回到那片种满了麦子的黑土上去;回到烧热了的土炕上去,用一床大棉被遮住脚;回到那一炉火旁边去;回到那个属于我和马佳的小屋去;回到简单、劳动、充实的日子里去!


我开始想念我的爱人,我的布口袋,我的狗皮帽,收发室的报纸,生产队的拖拉机,北大荒一切的一切。


于是我决定回乡。

 


马佳:蔡程昱说他要回一趟上海,我知道他是去做最终决定了,我家里已经来了信,同意我留在北大荒。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觉得那一窝燕子蛋最显眼,蔡程昱偷偷用小被子裹了压在炕边烘过,我知道。他希望它们能孵出来的。可我不希望,他应该回到他的家乡去,我还说要不招几个贪玩的调皮孩子来家里走一圈,打打闹闹的,谁推翻了几个鸟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蔡程昱:我回去的那一天,马佳在门口迎我,他提了箱子却不往地上放,他告诉我,燕子没了,不会有小燕子了。


马佳:他竟然笑了笑,说没事,我可以等它们在下一个春天来。


蔡程昱:然后他就给我好大一个惊喜。我推开门一看,床上包着两个睡着的娃娃。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离了婚的女知青遗弃的,他看着可怜,打了申请抱回来养了,如果我不乐意也可以,他自己养。

我哪有什么不乐意的,塞了西装给他去试,想了想从包里翻出来那一对长命锁,放包的时候看见那个燕子窝好端端地靠在炕脚。马佳穿好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床上的孩子动了,赶紧扑过去。原来是他们醒了,正用小拳头揉着他们红红的、皱巴巴的小脸,我给他们戴上锁头,他俩冲我笑,就好像一窝刚出生的小燕子。


马佳: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事情了,两个工作,一间房子,两个孩子。


读书,这辈子多少是有点遗憾的事情,没进到大学里去系统地听讲,学识上是有欠缺的,但好歹之前留了点读写的底子,平时看看报翻翻书也挺好。多学一点,是想的,没学成,我们不怨。北大荒挺好。


蔡程昱:对呀,那会儿读书,说要实践,实践嘛,是好东西,从泥土里抓出精华,印到纸面上去,学校里没会的,土地会教给我们。


一辈子到头是个奔,握钢笔的手,握锄头也有劲,没什么怨不怨,只当是从小就锻炼,再回到那个岁数去,也许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马佳:不要老说我们不愿走,在哪里生活,都是生活嘛,没有什么崇高不崇高的,太浮夸了。我只觉得我们这代人不应该抨击时代,如果没有这个几十年,中国人还要饿多少年肚子呢。祖国教养我们,我们留下来生产,给人民种粮食,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蔡程昱:我俩从前过得像只鸟,咱不漂,咱飞。听到那边儿有号子,抖一抖翅膀就飞过去,落下来,筑个巢,不是说就在这里扎了根还是怎么样,就觉得这些都是有目的性的事情——早晚都是为了回家。一个近前的家,一个远方的家,两个家嘛,来回跑。人累了就喘口气,想过两天轻省日子,但在北大荒,什么时候还是可以歇的呢,在这儿,有力气,就一定出力气;有口气,也一定要出力气,就觉着是燃烧自己了,就觉得是活着了。


马佳:我们的事儿确实就这么一些了,“也许没有什么好讲,犹如江南的树苗移植北方,水土不服或病病歪歪活下来,或慢慢死掉了,水土服的则该开花开花,该结果结果,没受什么影响。”*


蔡程昱:是的,我们活下来了。

 


后记:在时代的洪流中,同志之间的革命情谊为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铺上了一层浪漫的底色,尽管这底色略带禁忌,我们依然要承认,没有黑土地,便没有如今的我和你;没有父辈的下乡,就没有粮食饱肚。


一个人必然拥有一个出生地,一个生长地,一个终老地,在两个家乡里,有一个常常成为故乡,那个在远方;有一个成为栖息地,这个在脚下。当然,“他知道他将会对故乡浮粪四溢的墟场失望,会对故乡拥挤不堪的车厢失望,会对故乡阴沉连日的雨季失望,会对故乡办公室里的阴谋和新闻广播中的虚假失望,但那种失望不同于对旅泊之地的失望,那种失望能滴血。血沃之地将真正生长出金麦穗和赶车谣。”*

 

[1]. 开头数据来自凤凰网《失落的一代》及《大国粮仓》引言

[2]. 文中带(“”*)句为引用。

[3]. 主要参考文献,朱晓军杨丽萍《大国粮仓北大荒留守知青口述实录》、韩少功《日夜书》、《夜深人静》、《访法初记》、梁晓声《文艺的距离》、中央党校采访实录编辑室《xijinping的七年知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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